北方有一座彭城,彭城東方有一個金龍湖。金龍湖畔有一顏色平常的草堂,草堂名曰好事堂。每逢初一十五,常有云龍山的僧人坐此陣地。僧人布講一些經文,勸世人不必匆忙。僧人也撥著佛珠,微閉明目,側耳傾聽。南來北往的,很多人會停留,拿自己的好事,說給眾人聽,說給僧人聽。聽眾人評斷里外好壞,聽僧人參透深淺禍福。我因行路車馬勞頓,駐足此處已稍有些時日,難得聽取諸多好事,也是幸運。因此慢了南下的路途,雖然惹得伴童抱怨,但隨行老馬頭埋料池,像我一樣難以拔腳前行。
這一尋常日,從天邊到眼前皆是黑云壓城,仿佛我稍微伸手就能用窗前老槐木桌上的蒲扇攪得天翻地覆。門前的小路將遠方牽引至此地,推車趕馬的人,各自行路匆匆,無一人留步拿好事來講?;蛘玖⒒蚺P躺,我被阻于這小小室內,從天將明到夜近黑。
小樓有二層,我比他們看得到更遠的路途。電閃幾道,雷鳴幾聲后,我也下樓出行往外。小小蒲扇哪里攪得動萬里江山風云,僅在我胸前卷來陣陣涼風已然足矣。山雨欲來時候,人心極易空虛與慌張。這一路搖搖晃晃,踱步青石臺階上,青石邊旁的青草依依,不知是沾了晚露,還是頑童的一泡清尿。金龍湖水里映襯城市樓臺,半壁江山皆成虛影。
輕扣柴門,焚香的童僧嚴肅認真,老僧獨坐好事堂。我叫一聲"大師",他言一句"阿彌陀佛",示意我坐下。我將破蒲扇放在腳旁,雙腿盤落,且聽寂靜。伴童亦筆直端坐在我腳邊,雙手合十,眼睛微閉,極其虔誠。
想往日此時必是熱鬧,南北奔騰的商賈、官兵,著急忙慌趕考的書生、投親奔友的旅人,爭相列隊來講好事。隊伍排出好事堂,排到金龍湖外,沿著官道排到遠處。而今日,門前冷落,鞍馬稀疏。僅我一人,老僧及童僧和我的伴童,還有我的破蒲扇和縷縷青煙。想必是這黑云壓城,世間沒有好事,好事堂此時多余了吧。
倏忽間,大雨滂沱,傾盆落下。南北旅客爭相破門而入,蓑衣落水,濕透了前門的青石臺階。老僧讓童僧引客人入室,車馬置于柴房。
趕馬的抱怨,行路耽擱,誤了京城的餉糧。
提刀的咒罵,誤了時辰,賊人一入江湖,哪里尋得到。
著長衫的跺腳,張望前途是雨路,怕是也要丟了功名。
念我自削除官職南去,停在這好事堂也是月過半旬。前路尚遠,回路已斷。陪我的不過是幾本舊書,伴童尚且年幼,一匹老馬亦與我一般消瘦。幸得這好事堂暫歇行腳,南北路途方才盡在眼前。沒有好事,也并無壞事。
再說這金龍湖,也是有山有水。山有亭臺藏于內,水有舟驛露于外。前幾日天明進山,白瀑飛流直下,紅杉在左,青松居右。山不在高,有花香,有鳥語,有人跡常至。提一壺茶水,靜臥山頭亭榭,俯身看官道上南來北往過客,形色匆忙,哪有我這般清閑。得失之間,亦覺暢快。再誦幾頁詩書,有陶孟志節(jié),有蘇辛氣魄,天地之間瞬時任我徜徉,僅我一人而并無身外其他。況且,尚有好事堂尋得僻靜處,聽他們講來好事,又豈不悠哉樂哉。
雨水漸近要停歇。南來北往的旅客又要重拾行囊,踏上前路。老僧念了一些祈禱,童僧又在香爐中添了幾炷香。青煙裊裊,晚韻初上。
趕馬的揚鞭攆馬,一夜奔波,定可行至京都。
提刀的縱馬捉刀,終可尋得賊人。
著長衫的腹有詩書,功名亦尚可期。
而我呢?念這一別,恐前腳是他鄉(xiāng),怕后腳是故土。然抬頭是江湖,而回首是廟堂。
怨不得鄰村孩童常唱:哪有什么好事壞事,世事皆是平常事。平常事,平常心,平常一人,平常一世。
從此,南去的路上又多了一介寒酸書生、一個蹦跳行在前頭的伴童、一匹背馱詩書的老馬。
(盤星新金屬 徐飛鵬)